不妨讓我們進行一次這樣的心靈之旅，追溯思緒至遙遠的古代，探尋中國人的起源。我們不禁要問，為何中國文化能夠歷經滄桑而愈發鮮活，源源不斷？它的精神核心是否穩固不變？要解答這些問題，我們必須回溯到中華文化萌芽的史前時期，那是考古學家們熱衷研究的時代。文化傳統，亦即文明，乃歷經千年歲月沉淀的產物，內涵深厚，涵蓋諸多習俗、生產模式及社會架構等方面。其中，穩定的文化精神才是真正彰顯文明特質的核心所在。在我國考古學尚未充分發展的時期，歷史追溯往往僅限于諸子百家的范疇。然而，如今我們既有必要，也有能力超越歷史文獻的界限，借助考古學的成就，深入挖掘中華文化最悠久的精神根源。

舊石器時代中國文化的根脈

中國文化的根基深厚悠久，得益于考古學的發掘與探究，我們對文化起源的了解至少可追溯至舊石器時代末期。在我國這片土地上，舊石器時代的人類文化特征可用八個字來總結：形態各異，粗細不一，方位分明。自舊石器時代初期起，我國南北地區便顯現出文化上的差異，南方地區多采用粗大的礫石作為雕刻材料，而北方地區則更傾向于使用小巧的石片。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后期，我國北方地區興起了一種名為細石葉的技術，該技術延續至歷史時期。這種技術主要用于制作標準化的石刃，并將這些石刃鑲嵌在骨柄上，進而制作出各式復合工具。與之相對，南方地區則長期以礫石工具為主導，而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小石片工具的使用也有所增加。我國舊石器時代的石器技術，與歐亞大陸西側及非洲地區的技術存在顯著的不同，這一特點貫穿了整個舊石器時代，最終形成了東西方兩種截然不同的技術形態。歐亞大陸西部地帶廣泛存在阿舍利技術，其特征為雙面加工的手斧；勒瓦婁哇技術，即通過預制臺面制造特定形狀石片的技術，亦在中國境內有所發現。然而，這些技術的分布較為分散，難以讓人確信其是文化傳播的產物，反而更像是人類技術適應性的體現。

舊石器時代對中華文明有何種影響？有人覺得，那個時代太過久遠，人類群體或許已經發生了變遷，因此不太可能留下文化遺產。然而，人類文化的演進是連續不斷的，通過考古發現，我們得知中國舊石器時代文化延續了一百至兩百萬年，其根本特征保持傳承，并對后續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20世紀40年代，美國考古學家莫維斯提出了一種觀點，即歐亞大陸的東部地區僅存在簡單的石片和石核技術，而西部地區則擁有更為復雜的兩面器技術和勒瓦婁哇技術，這些技術后來被統稱為“莫維斯線”。此外，有學者推測，中國舊石器時代的人類可能利用竹子來制作工具，從而無需掌握復雜的石器技術。然而，這一假設難以解釋為何在缺乏竹子的北方與南方，石器文化卻展現出相同的特征。近二十年來，考古領域的研究揭示，歐洲與亞洲大陸交界處的技術在中國同樣有所發現，盡管其普及程度并不高。高星先生指出，我國舊石器時代文化因地制宜、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特點值得關注，南北方的舊石器時代石器文化均具備這一特性。事實上，這種文化特性是中國歷史時期文化的一大特色，甚至可以稱之為文化的精神核心。

細石葉技術無疑是展現舊石器時代石器工藝復雜性的典范，這種依賴間接打擊方法制作的技術，堪稱石制工具工藝的極致。在中國北方地區，這一技術曾廣為流傳，其影響甚至擴散至朝鮮半島、日本列島以及北美洲的阿拉斯加地區。值得一提的是，歐洲和亞洲大陸的西側也存在類似的技術，盡管其制作理念存在細微差別。東部地區通過將細小的石刃拼接成工具，展現出以“合”為特征的制作工藝；而西部地區則是將較大的石葉劈成更小的石刃，形成以“分”為特點的制作手法，這樣的差異彰顯了兩地文化習俗的不同喜好。

農業起源范鑄中國文化

中華文明，多元融合而整體統一，源遠流長，未曾間斷。在綿延不絕的歷史長河中，它秉持著和平與包容的理念，憑借創新與智慧，跨越了無數的艱難險阻，最終發展成為一個超大規模的文明體系。這樣的成就，究竟緣何而來？中華民族擁有百萬年的人類歷史、一萬年的文化傳承、五千多年的文明積淀，正是這些歷史的長河，塑造了文明的獨特品質，磨礪了文化的精神內涵。距今約一萬年左右，人類歷史經歷了一次重大轉折，這便是農業的誕生。農業的出現使得生產有了富余，從而支撐起更大規模的人口和更高的人口密度。這一變化催生了更為復雜的社會結構，即所謂的“文明”。在考古學中，文明的核心特征便是擁有國家或類似國家的組織形式。人類文明的發展根基在于農業風物長宜放眼量，《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一書的作者賈雷德·戴蒙德指出，農業生產的多樣性是造成人類社會歷史命運各異的關鍵因素。此外，農業生產的多種模式和悠久歷史，也塑造了東西方文化各自獨特的風貌。

中國堪稱農業時代的幸運之國。審視人類農業的發展歷程，全球形成了三大農業體系，分別是：以小麥和大豆種植為核心的西亞農業體系、以玉米和根莖植物種植為核心的中南美洲農業體系，以及以粟米和水稻種植為核心的中國農業體系。我國獨占一席之地，更成為了整個歐亞大陸東側農業文明的發源地。中國的農業體系實際上是由兩個獨立的系統構成的，分別是以種植粟黍為主的北方旱作農業系統，以及以稻作為主的長江中下游地區農業系統。這兩個系統在新石器時代的中晚期階段，就已經顯現出初步的融合趨勢。根據目前考古的發現和研究，農業的誕生經歷了一段悠長的歷程；中國和西亞被譽為全球最早的兩個農業發源地，大約在兩萬年前，農業的種子開始在這里生根發芽；隨后，陶器以及磨制的石器，如石磨盤、磨刃工具和穿孔石器等，相繼問世。到了大約一萬年前，我們看到了農業發展的明顯跡象，包括動植物的馴化和人類的定居生活，這標志著新石器時代的到來。然而，直至距今約六千年前，史前時期的農業文化生態系統才得以全面形成，構建起與環境相協調的文化體系，涵蓋了技術、社會結構以及意識形態等方面。與西亞和中國相比，美洲的農業發展起步較晚，這主要是因為人類較晚抵達美洲，當時的美洲地區擁有豐富的狩獵和采集資源，農業并非必需。美洲的農業結構尚不完善，缺少適宜馴服的體型較大的哺乳動物，例如牛和馬，這就導致該地區缺乏足夠的畜力。

西亞地帶，谷物栽培與牲畜養殖自古便分道而行，各自獨立演進，雙方通過貿易往來構建了共生模式。相較之下，我國在史前時期便孕育出谷物栽培與牲畜養殖相輔相成的生計模式，塑造了一種自給自足的生存方式。自給自足意味著對外部資源的依賴減少，穩定性增強，但相應地，這也要求投入更多的勞動力。在谷物栽培與牲畜養殖的領域里，前者占據著主導地位。我國的核心農業地帶主要集中在季風氣候區，那里雨量和熱量同步，這有利于提升農作物的產量。然而，季風氣候的不穩定性使得降水量的多少波動不定。為了確保穩定的收成，降低洪澇和干旱帶來的負面影響，對景觀進行改造（比如開墾山林、建造水壩）、建設水利設施顯得尤為關鍵。考古發現證實，在五千年前，良渚和屈家嶺兩地已著手進行水利設施的建設。我國農業的進步賦予古代中國人自信與氣度，他們敬畏自然卻從不向自然低頭。因此，我們認定我國文化內涵中蘊含著積極的人文主義色彩，而“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八個字，或許最能恰如其分地概括我國文化精神的特質。

在世界農業發展的歷史長河中，中國的農業體系顯得尤為成熟，其顯著特征便是“天人合一”理念的孕育。尤其是在南方的稻作農業地帶，文化生態系統已進入較為成熟的階段，能夠實現物質的徹底循環，將所有廢棄物轉化為肥料回歸土地，即便是流入江河湖海的物質，也能通過水產養殖得到二次利用。經過精心打理的稻田，即便經過長期的耕作，其肥力不僅不會減少，甚至有可能變得更加豐富。諸如傳統的桑基魚塘、垛田等農業模式，即便在現今，依舊被視為生態農業的杰出代表。農業文化的長期發展，為中華文化注入了一種鮮明的整體意識，這種意識在社會組織結構中得到體現，并在文明進程和歷史階段中不斷得到加強。

史前時期，我國并存著兩種主要的農業模式，這一現象為中國文化的持續進步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兩種農業體系相輔相成，北方的旱地耕作農業促進了干旱土地的開發，而南方的稻作農業則充分利用了水資源充沛的土地。追溯至新石器時代的中晚期，稻作農業便已擴散至黃河的中下游流域。在歷史的長河中，中原的士族群體大規模地向南方遷移，這主要是因為南方擁有廣闊的緩沖地帶。每當草原部族占領中原，以農業文明為核心的主流文化依然得以保留。現今，水稻的種植已經延伸至黑龍江流域，而在歷史上，粟黍在南方地區也曾廣泛種植。這種相互補充的農業體系不僅擴展了可耕種的土地，而且確保了更多人的生計得以維持。我國傳統農業體系本身就展現出極高的穩定性，不僅動植物資源豐富且得到充分利用，而且廣泛吸納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動植物品種，持續助力開拓更多可耕種土地。例如，在夏商時期，引入了西亞的馬、牛、羊以及大小麥等植物；而在明朝，又引進了美洲的玉米和紅薯等作物。深厚的文化傳承賦予了中國文化一種強烈的歷時性，正如俗語所說“事物長遠，宜放寬視野”，這伴隨著對長期趨勢的洞察和對全局的把握，這與強調整體性的理念相吻合。在歷史的風云變幻、興衰更迭面前，中國文化展現出深沉的憂患意識，并保持著勝不驕敗不餒的堅韌斗志。

中國文化的顯著特點在于其鮮明的非宗教性和非血統論性質，這一特色同樣源自于我國農業體系的開端。得益于農業體系的完備、多樣與穩固，社會內部的矛盾得以通過激烈或平和的變革得到緩解，無需借助對外擴張來尋求解決方案。

文明化進程的推動

天下觀的形成既是文化交融的產物，亦為這種交融提供了動力。文化交融得以發生的另一關鍵條件，便是多元文化的先行存在。在舊石器時代末期之前，人類的居住地相對集中，人口數量不多，各地區的文化特色并不顯著，南北方的文化差異構成了主要的區別。自舊石器時代末期起，文化開始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盡管如此，人類的基本生活方式依然以狩獵和采集為主。歷經舊石器時代向新石器時代的轉變，文化的發展呈現出空前的多樣性。一些群體邁入了農業社會，例如華北和長江中下游地區；而另一些群體依然保持著狩獵采集的生活方式，以西南地區為代表；還有一些群體選擇了農業種植，尤其是根莖類作物的種植，這在嶺南地區尤為明顯；還有一些群體雖然依舊從事狩獵采集，卻開始轉向利用水生資源，這使得他們具備了定居的能力，進而形成了復雜的狩獵采集社會，東北地區便是其中一例。在距今約八九千年的時間段里，轉向農業生活方式的群體逐漸發展出了相應的適應性，并催生了一系列新石器時代的文化形態，包括遼西的興隆洼文化、山東半島的后李文化、錢塘江流域的上山文化、江漢地區的彭頭山與城背溪文化、河南的裴李崗文化、河北的磁山文化、關中的老官臺文化、隴東的大地灣文化以及冀北內蒙古中南部地區的裕民文化等等。這些考古學文化及其后續的發展，共同構筑了多個不同的文化區系，而這些區系之間相互交流影響，關系緊密，構成了早期中國文明形成的重要核心區域。中華文明之所以呈現出多元一體的特征，是因為它自舊新石器時代過渡期以來，經歷了不斷的分化與進步。

大約六千年前，諸多新石器時代文化逐漸顯現出社會結構趨于復雜的端倪，這表現在諸如大型墓葬中隨葬品的豐盛、器物制作工藝的精良以及聚落規模的等級化等方面。這些不同的文化區系之間，存在著緊密的文化交流，共同構建起一個相互聯系的社會交流網絡。在這個網絡中，各文化區系在文化層面上達成了共識，例如普遍使用大口尊作為禮儀用品，共同尊崇玉器等，這便是考古學上所指的“文化意義上的中國”。并非表明此刻的中國已建立起一個統一的政府，而是指出各地之間存在著共同的禮儀規范，這表明當時已確立了一套普遍認同的思想觀念。比如，遼西的紅山文化玉器和長江下游的凌家灘文化玉器在許多方面都表現出相似之處，研究者們認為這種相似性與社會上層階級之間較遠的交流有著密切聯系。受民族志的啟示，當時大眾間的互動或許已成為更為普遍的溝通方式；為了實現通婚以及減少社會風險，不同群體之間本身便需要定期進行交流。史前時期，我國涌現出多個文明核心區域，諸如遼西的紅山文化，長江下游及太湖周邊的凌家灘文化、崧澤文化、良渚文化，江漢平原的屈家嶺文化、石家河文化，以及海岱地區的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等。這些地方性的文化核心區域，紛紛向中原地區匯聚，其目的或許是為了以最小的活動范圍，實現對最大區域的有效控制。文化交融的持續積累，最終催生了中原地區王朝政治的崛起，并孕育了夏王朝。夏王朝作為一個廣袤的王國，其政治影響力遠遠超過了之前的地方統治機構。

在農業時代，相較于周邊的狩獵采集和游牧社會，農耕社會能夠承載更多人口，并形成更為復雜的社會結構。得益于這種生產力上的優勢，以農耕文化為核心的文化融合得以持續進行。大約在六七千年前，史前的農業文化生態系統已經完全成型，農業人群開始向更廣泛的地區大規模遷移。南方稻作文化的人群向嶺南、東南亞及太平洋地區擴散，而北方農業人群則向東北、西北和西南地區擴展，青藏高原上形成了穩固的文化適應模式。在這樣的基礎上，文化融合的領域得以進一步拓寬。文化融合不斷進行，范圍持續擴大，最終演變成中國歷史發展的主旋律。文明化的主要進程集中在遼河、黃河和長江流域。王朝的興起，標志著第一次大規模文化融合的圓滿完成。此刻，那些我們熟知的漢字走進了歷史的舞臺。漢字主要承載著意義，相較之下，歐亞大陸西側的文明文字更側重于表音。以表意為主的特點有助于減少因讀音差異導致的交流障礙，從這個層面來看，漢字的存在是文化融合的必然需求，同時也極大地推動了文化融合的進程。在融合的基礎上形成的“天下”觀念亦然，“天下”在中國人的心中占據著特殊的位置，象征著一種共同的命運體。世間構成一個敞開的大門，任何人若是有意加入，便能共同享受文化的盛宴。這種天下觀念蘊含著文化的包容精神，正是當今世界所迫切需要的。

中國文化的開放性和完整性、深厚的歷史底蘊、非宗教性質、非血統論等特質一脈相承，其中蘊含著強烈的現實擔當，進而凸顯了人類存在的價值。中國文化不分種族、宗教、膚色、性別……普天之下，命運相連風物長宜放眼量，息息相關。中國文化的精神財富得以為全人類所共享，有助于更有效地解決當今世界的諸多挑戰。

陳勝前，擔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新時代中國特色考古學理論體系研究”的首席專家，同時也是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的教授。

《光明日報》（ 2025年03月19日 11版）